○别客传媒○法治四川快报○公益宣传在行动(之十九)
第三章 警 魂
第三节 刘海——“艾感”戒治人员的大哥
○一部灵与肉对话的白皮书
○一部心与魔决战的血泪史
○逸 西
民警刘海
春回大地,千枝展绿。
2016年3 月,四川省资阳强制隔离戒毒所“蓝莲花家园”九大队 “更生园”,鸟儿在屋檐筑巢,叽叽喳喳演奏着和谐的乐曲。
当年,刘海亲手栽下的黄桷兰嫩苗,如今,嫩枝覆盖着淡黄色的柔毛,从墨绿的枝干中延展出来,形成2米高的绿伞。草丛中,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喷水池里,与“艾感”戒治人员共同堆砌的假山上,两只乌龟慵懒地享受着日光浴。
2008年,所部退休民警魏如山得知儿子刘海主动请缨到艾滋病专管大队,深知事大事小的他,挥毫泼墨,为这个“家”再添一份幸福、关爱和快乐。
他风格迥异的字画,精心装裱,与蓝莲花公约、艾滋病防治条例(摘录)、“四免一关怀”、权益维护中心机构人员等共同悬挂于走廊。如行云流水的草书,苍劲有力;笔透纸背的莲花,在庄重的隶书“春华秋实”的映衬下,凸显出生命的瑰丽,表达了老一辈民警寄予戒治人员的接纳与期望。
他援引《周易》中的卦辞,笔力雄健的“天道酬勤”四个大字,激励刘海在工作中孜孜以求,默默耕耘。
同年5月,刘海踏入九大队(“更生园”)管理区,担任艾滋病专管大队大队长,他对民警说,必须将“不歧视、不抛弃、不放弃”植根于骨髓,进而延伸,在“依法、关爱、矫治、更生”的集中管理理念中,对“艾感”戒治人员要“以人为本行人道,以爱为媒慰人心”。“家园”有义务和责任将每一名戒治人员关心到位,走进他们内心。
“‘更生园’是一个大家庭。”刘海深情地说,心灵沟通能战胜死亡的恐惧。
36岁自贡籍青年丁小峰,扣着艾滋病感染者的“帽子”,身后带着一帮吸毒“小弟”,不定时到当地政府滋事,每月索要5000元生活费,否则他就“护送”街道办女性负责人回家。对这个“刺头”,大家伤透了脑筋。
2009年,丁小峰被当地区政府、公安局及街道办的相关人员专车送至四川省资阳强制隔离戒毒所进行强治。
“丁小峰是艾滋病感染者,更是吸毒人员,符合收治条件。”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说,他们唯一要求,就是让丁待在戒毒所里。
为丁小峰办理收治手续,经所部医院检查,他全身溃烂,左大腿有血管瘤。
“把我放出去,不然我弄到谁,别怪我!”在给丁小峰进行抗病毒治疗时,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对刘海和医护人员叫嚣。
从医院出来回到大队,丁小峰软硬不吃,叫嚷着“不怕死”。刘海特意安排两名戒治人员对其陪护,可是,性情暴躁的丁见人就打,令同宿舍的人员叫苦不迭。
那段日子,刘海脑里绷着一根弦,丁小峰原本抵抗力差,外加情绪激动,有可能做出更多的过激行为。同时,每一名戒治人员存在个体差异,他担心其他人员效仿。
第二天,刘海将丁小峰安排到一间独立寝室,忙完大队事务,他端着一根小板凳到丁的“单间”与之聊天,让他宣泄心中的不快。
等他发泄完了,刘海却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封面是父母给的,我们不能改变,但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力写好书里面的内容。或许,开始写得令人不太满意,这没关系,只要我们尽力了,就无怨无悔。”
“光是抱怨,不解决问题。生活没有绝对的公平,但相对还是有的。放在同一个天平上,你抱怨越多,得到就会更少。一个人的幸福,其实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只要健康地活着,真心地爱着,就不失为一种富有。这种富有,就是幸福。”
“好多事情,要学会换位思考。就像大海,有人说它很漂亮,但也有人说它淹死过许多人。经历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就会有所不同。”
“只要是人,都会死,但要看死得是否有价值。比如蝉,它在土中蜇伏十多年,为给夏天增添一抹浓浓的色彩,一生只为短暂的鸣唱。”
其实,丁小峰内心也怕自己死。刘海见他表情复杂,趁机继续攻心。
“我们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要尽到。为人子,对父母要孝顺和赡养;为人夫,对妻子要尽责任;为人父,生养子女要教育。”
提起父母,丁小峰就垂头丧气。毕竟是他做事太绝情,使父母彻底与他断绝了往来,甚至更换手机号码,卖房子,搬离老家。
“都怪我将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丁小峰开始后悔。十多年的吸毒史将家产“洗白”,直到提刀威胁父母,索取毒资,“我找不到他们,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去找街道办那个女领导。”
通过交流,刘海发现丁小峰对父母心怀愧疚,还具有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
随后,他联系到当地公安机关,找到丁小峰父母的电话号码。
“请你们再给丁小峰一次机会,他对以往犯过的糊涂事感到很后悔。”
“他差点把我们杀了!”丁父在电话中咆哮。
“我们非亲非故,但作为一名管教民警,我真心希望,你们不要抛弃他,救救你们的儿子。”
多次电话做工作,丁小峰的父母同意到大队看望儿子一次。
那天,刘海将他们带到宿舍,让所有人员回避。
四个人在寝室里,谁也不说话,大家沉默着。刘海打破僵局,引导一家三口将所有的不满,全都说出来。
他们从相互指责、责骂、抱怨,再到一起痛哭。
丁小峰对父母保证,今后好好戒治,不再给家人丢脸。
后来,他从大队的“刺头”成为模范人员,还当选互助委班组长,他的思想矫治过程,刘海花了两个多月。
2010年夏季,3辆汽车卷着灰土,呼啦开进艾滋病专管区,停靠在“更生园”门前。来自南充的警察跳下车,一把抓住刘海的手说:“这个人就拜托你们了!”
此时,一名男子在警车内吼叫:“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弄死你们!”
“你们不要怕,放心交给我们。”刘海缓缓走近,探头一看,男子全身套着被单,捆着结实的绳子,裹得像个粽子,横卧在车后坐,奋力翻动,警车也随之摇晃。
刘海让戒治人员丁小峰及朱宁上车,将他拖出来。
“肖强,规矩点!你搞清楚,这里全是艾滋病感染者,谁都不会怕你!”刘海严厉地说。
被夹住双臂的肖强试图挣扎,丁小峰在他耳边低吼:“不准动!”
午饭时,一同前往的女县长一上饭桌就嘤嘤哭泣,肖强与丁小峰过去用的“招数”一模一样,向当地政府要钱,“护送”女性工作人员回家。
在所部医院例行身体检查,肖强突然把手臂上的脓疮挤破,将血淋淋的疤块扯下,丢进嘴咀嚼,吞进肚里,然后张大嘴巴,目露凶光。
看到如此恶心的一幕,随行的南充公安协警拔腿就跑。
刘海意识到,肖即将要攻击人。他站在原地呵斥道:“你想干啥?!只要你敢动,立马把你拿下!”
丁小峰和朱宁迅速挡在刘海身前,应声附和:“不准动!”
正当肖强欲扑过来时,二人立即冲上去,一人夹着一只胳膊,怒吼:“我们是在救你!”
看到肖强寻死觅活的样子,丁小峰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他主动找到刘海说:“大队长,您放心,这个人交给我,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起初,刘海有些担心,但丁小峰与他通过几次谈话,果真做通了肖强的思想工作。刘海很感激他,因为丁在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
时光匆匆,丁小峰解除强戒的前一天,他找到刘海,递上一支香烟。
刘海接过烟点燃,笑着说:“我从不抽你们的烟,不是歧视,是不想让其他人认为,你在拉关系,想得到照顾。但今天这支烟,我要抽,因为你明天就要回家了。”
“大队长,其实我舍不得离开这里,更舍不得离开您,因为我心里一直把您当大哥。”丁小峰说,回归后,他不能保证不复吸,但他会努力克制,一定孝顺父母,绝不为难地方党委和政府,更不会有意无意地制造事端。
刘海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说的是真心话,请您相信我!”丁小峰诚恳地说。
当丁小峰再次进入“更生苑”强戒时,他尴尬的对刘海说:“大哥,我确实惭愧,自己又吸毒了,但我和父母住在一起,再也没在社会上动乱事了。”
为消除“艾感”人员戒治生活的枯燥,刘海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陪伴,把另一种温情带回家园。
一天,他从朋友家抱回一只小狗,在大队喂养。“艾感”戒治人员为它洗澡、喂食和玩乐。日久生情,大家把小狗当成“家庭”成员之一。有人生病被送到所部医院时,小狗一路摇头摆尾跟随,陪伴其左右。大家做康复训练,它蹲在一旁守候。后来,考虑到场所卫生等问题,刘海将小狗抱离“更生苑”,可没几天,它又跑回来了。
在“更生苑”里,刘海不仅是“艾感”戒治人员的大队长,更是他们无话不说的大哥。所以,大家有啥都愿意对他讲。
有一次,刘海在办公区开会,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他走出会议室接听。
“刘大队,我是孙广源……”虚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我在开会,请问你有啥事?”刘海轻声说。
“我身体不太好,又是艾滋病人,在外面没人诉说,现在好想和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
刘海不忍心打断对方,在过道里认真听其诉说。
原来,孙广源回归社会后,帮母亲打理茶坊生意,但他一直保持操守,有毒友邀约,他断然拒绝,可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正常的朋友,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在他生活圈子里,没有尊严、没有理解、更没有谦让和包容。一段时间,他想以复吸的方式重新获得朋友。
“我想回大队,因为那里没有歧视。”孙广源哽咽着,现在他很难受,人几乎崩溃了。
半小时的通话中,孙广源数次请求“回家”。刘海百感交集,但根据相关规定,这一诉求无法实现。
主动申请回队的“艾感”戒治人员不计其数,因医疗事故感染艾滋病的陈炎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吸毒,让公安抓我回来。”陈炎说。
“你千万不能吸毒,感染艾滋病抵抗能力差,我想办法争取,因你不是戒毒人员,从法律层面讲,回队不合法。”
戒毒工作是一项社会系统工程,它需要全民参与,国家、政府、社会及戒毒所将意愿转嫁给戒毒人员,却忽略了他们内心真正需要什么,如果没有厚重的爱,无生存能力,也许他们会危害社会。
歧视艾滋病感染者,不仅在社会中存在,一些家庭也是如此。
张磊父亲是当地政协的领导,家境丰实。他回归后,保持操守,没有再沾染毒品。可父母的歧视让他生不如死。
2011年,刘海再次对张磊进行回访。
他家客厅沙发上,摆放着三个座垫。刘海坐在一个垫子上面,张母见状,一把拉起他,尴尬地说:“大队长,你坐这边。”这让刘海诧异。他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座位上有两个座垫。张母告诉他,那是张磊的“专用”位置。
在卧室里,张磊与刘海单独交流,他哭着说:“大队长,刚才你坐的垫子,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我简直受不了……”在家中,张磊有着不平等的待遇,自己的衣物分开洗,吃饭在茶几,用过的东西全部消毒。父母向他承诺,只要他这一辈子不吸毒,也不需要工作,他们有能力养他一辈子,一直供他到死为止。但张磊还是出去找了一份工作——替人维护网站 。他的父母知道后,怕给他们丢脸,硬逼他辞职。
“刘大队,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回家’。”张磊眼神中流露出渴求和无助。
午饭时,张磊母亲热情招呼刘海吃饭,而张磊一个人低着头,在茶几吃着。刘海极其难受。动筷之前,他对张母说:“阿姨,让张磊跟我们一起吃,我们今天吃汤锅,已经高温消毒,不会传染。”
“不管他,让他单独吃饭!”张母提高嗓音,没好气地说。
刘海微笑着,向张磊父母普及关于艾滋病的传染途径,才勉强同意他上桌一起进餐。
张磊在桌上,一边吃,一边哭。
这件事,对刘海触动很大。他回到所部,立即向所长赵泽勇汇报陈炎和张磊的特殊情况,并形成书面的文字报告。
赵泽勇特批了。以艾滋病感染者自愿回所部治疗为由,给陈、张二人在所部医院安排了一间病房,供两人居住,但他们必须服从场所管理。
这种模式,在四川司法戒毒系统从未有过。
在没有自由的医院生活区里,两人也过得十分满足,因为他们有更多机会和时间看到“家长”和大哥刘海了。
由于工作繁忙,刘海不能时刻陪伴两人。而他们三天不见刘海,心头发慌,就托人带口信说,“我们想见大队长。”
“毕竟我是大队长,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只要有时间,我就来看你们,请你们原谅。”刘海对两人说。
“那我们能离你近一点吗?”陈炎说。
征得赵泽勇所长同意,刘海答应了,准备在老管理区的一个平台上,给他们搭建一间房,供两人居住。
“搬出医院,也在管理区,只能在圈内活动。”刘海对陈、张二人说。
刚开始,陈炎和张磊高兴惨了,他们终于可以天天看到大队长了。但很快二人又有一种失落:怕再给所部和刘海添麻烦。经商量,二人决定:为了不影响大队长工作,各自回家算了。
刘海常说,戒毒工作是职责所在。他在了解“艾感”戒治人员所思所想后,愿意为他们做更多工作。因为多数人员回归社会,常常找不到家的感觉,或被家人抛弃,或被社会歧视。
在“更生苑”戒治三次的张少华,解除强戒回到老家自贡,因工作努力,老总让他负责管理工作,还被公司派到康定县某矿山负责保卫工作,每月工资3000多元,只有逢年过节、父母和妻子生日时,他才回家一次,平时都待在海拔几千米高的矿山上,工作愉快又充实。
张少华常给刘海发短信,汇报积极参加抗病毒治疗。他说,自己在诵读“生命感言”时,经常漏掉一两个字,怕忘记,请刘海将全文通过短信发送给他。此外,他每天清晨都在练太极拳,身体恢复得很好。他多次邀请刘海到他家做客。
2014年春节前夕,刘海按约赶到张少华家。很普通的一个家庭,父母退休、妻子打工、女儿上小学,一家人其乐融融。
张少华的母亲和刘海聊起了儿子的过去和现在。午餐就在张家进行。
吃饭时,张少华给自己准备了两双筷子,一双用来夹菜,一双用来自己吃饭。
刘海笑着对他们一家人说明了艾滋病感染的途径,并要求张少华只需用一双筷子和大家一起用餐时,张父母脸上的惊讶,让刘海得知他们已习惯了这种就餐方式。张父说:“既然大队长都说了,以后我们张少华就不用单独用餐了,像今天一样与大家一起吃。”一家人会心地笑了。
张少华端起酒杯,向刘海敬酒。他无限感激地说:“今天这杯酒,我盼了很久,非常感谢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一家对您的到来很高兴。在您的教育下,我重新认识了人活一世的意义,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我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有遗憾。从这个角度,我应该叫您一声‘老师’,因为您教会了我什么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在所里,我得到您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就像兄弟一样,从这个角度我想叫您一声‘大哥’;不论是在所内还是我出所后,您一如继往地关心我,所以我感觉最亲切的还是叫您‘大队长’。”
这番发自肺腑的话,令人心潮起伏。
张少华哭了。
“就让我再叫您一声‘大队长’吧。来,我敬您!”
刘海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他与张少华碰响酒杯的瞬间,也哭了。
他们彼此,都在为没有歧视而感动着。(未完待续。文中劳教、戒毒人员及亲属和朋友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
逸西(原名刘逸西),著名作家、诗人、资深媒体人。
著有诗集《放逐》《梦雪》《民主的细节》《我们的记忆》《疼痛在心》(中国首部反腐诗集)及长篇报告文学《剑门关下铁人情》《民主的碎片》《陪伴》等多部。获四川“五个一工程”奖。
曾在广西、广州、四川和中央媒体《民主与法制》等做过记者、编辑。从事新闻工作至今20多年来,在国内外采写若干有强烈反响的新闻。
责任编辑 张成明